辨析“平等”

来源:财新网 | 作者:财新网 | 日期:2012-03-14 点击次数:320

张征|文

  在“占领华尔街”运动中,哲学家齐泽克(Slavoj Zizek)在阵阵欢呼声中发言:“甚至我们可以梦想世界的终结,小行星毁灭一切生命等等,但我们就是不敢去想资本主义的终结”。

  作为当今左翼思想家的代表人物,齐泽克虽然对列宁的革命精神多有同情,但他并非是极权制度的辩护士,曾多次嘲讽斯大林式的体制,即便在这次华尔街演讲中,齐泽克也明确表示共产主义确实失败了。但他表示人类必须面对的问题——平等——并不会因此消失。齐泽克因此嘲讽那些持保守主义信念带着浓郁基督教色彩的美国人。基督教恰恰是要达成一个互爱的平等的社会!。言外之意,保守主义的美国人容忍不平等的资本主义,与基督精神相抵牾,因此他们也就没资格指责左翼美国人背弃了美国传统。

  笔者并不想研究基督教平等观念的意义,也不打算讨论美国精神的起源以及演变。只想探讨一下一般意义上所谓人人平等的理念,只因它依然是当今各种左翼运动的共同诉求,即便阶段性的目标有时并不明确呈现这一诉求,然而它牢牢镶嵌在许多人的终极关怀中。对当前的左翼思潮来讲,人类平等较大的绊脚石恐怕就是全球资本主义了。而以往对左翼进行反驳的重量级思想家,比如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Hayek)等,虽则侧重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对左翼思想追求平等的回应可以总结为:以平等为诉求的各种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理念,由于对人类本性和社会本质缺乏观察,并且缺乏对手段和目标做同等的道德思考,纯洁的良心和美好的愿望反而导致了悲剧,或曰通向了奴役之路。(事实上与马克思主义同处左翼光谱的无政府主义者巴枯宁[Mikhail Aleksandrovich Bakunin]对这些后果亦早有洞见)

  这样在历来的思想碰撞中,似乎隐约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约定,当左翼代表良知,攀上道德的高台,居高临下接受群众欢呼时。右翼总是在一旁絮叨:光有好心是不够的,好心也会办坏事的。

  然而笔者接下来将要阐明的是,左翼逻辑并非是良知话语天然合法的代表者。有些观念,比如“消灭经济不平等”,首先在道德观念上就是极其可疑的。也就是说,其可疑并非在于平等的观念能够导致诸如更大的不平等之类的恶果,也不在于其低或零可操作性,而是它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区别于传统右翼立场,笔者想考察的是人们习以为常的平等观念与人们的实际心理的相互作用,或者说传统的平等观念能在多大程度地走向一种平等的感觉。每当右翼批评左翼所描绘的人人平等的乌托邦时,这一批评在两个问题上显得没有说服力。一是,从历史逻辑上确实无法说,第一次是悲剧就永远会是悲剧,尤其在获取信息极便利透明度极高的当代社会,何以道德乌托邦就一定会导致悲剧?二是,人人都有梦想一个更平等社会的权利。现代社会中的多数人不会关心道德,正义,良心这些名词的区别,多数人默认越平等就越道德,越道德也就越正义。

  笔者要争辩的是,在一个自由竞争的市场中,经济收入上的差距恰恰是人类平等的卫士,而非不平等的罪魁。尤其在当代社会,在生存需要基本得到满足的情形下,无形价值(intangible value)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所有的价值某种程度上都是主观价值(all value is perceived value)。在基本需求得到满足的情形下,个体的意义或曰自我实现在于得到他人和社会的肯定。倘若无视个体创造财富的多少,实行平均分配,未必就能打消社会人的不平等感,因为得到别人的承认和肯定的需求并不会随着经济上的拉平而消失。在财富收入上的一刀切平,对于某些性格特质的人而言,甚至反而会加重心理压力,因为创造价值相对少的人越加显眼地成了废物。本来这种心理压力是会被财富的差异平衡掉很大一部分的。

  进一步说,假使每个人创造的经济价值也能被拉平,那么其他不均衡就会更加凸显。比起人们对于财富不平等的敏感,体格,容貌,智力上的差异带来的心理冲击在多数时候更为强大,可以到刻骨铭心的程度。生活中女人“撞衫”也会撞出火花来,更不用说疯狂到不顾危险的美容手术,以及暴力革命时期对美丽女子的极端迫害。无论是消极还是积极意义上,人们总是在一系列的关系中努力为自身定位。左翼对经济不平等的强调,只是在一系列差异中,将财富差异拔高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

  在现实社会中,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人士或许并不需要卓越的才华。只要爱拼,就连阿甘(Forrest Gump)也能成功。如果大众能向金钱看齐,以之作为成功的标志,则无论是聪明漂亮也好,难看乏味也罢,都可以努力挣钱,大多数人都能通过追求金钱找到自身的位置,现代世界里如果勤劳吃苦都无法挣得基本的体面,那只能说政治出了大问题,恐怕基本的公平竞争都得不到保障。

  这里说几句题外话,由于权力寻租,市场不充分等因素,在中国,中间阶层的利益依然得不到保障,而中间阶层其实是稳定社会较大的力量。中间阶层倾向于维护法制,因为他们平时要面对上层阶级的压榨,同时在革命到来时,他们也面对暴力洗劫的危险。所以对他们而言,法治既可以预防下面的暴动又可以限制统治者的权力,何乐而不为?中间阶层的发育不充分,对于未来的中国社会始终是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回到本文主题,说到底,金钱即是以量的差异遮盖了质的差异,质的差异是令人绝望的,量的差异给人以改变的信心!经济学家丹?艾瑞里(Dan Ariely)通过前人设计的大量行为科学实验,揭示了一个绝对值得我们深思的现象,在相对机械性的工作中,用金钱奖励是极为有效的;而在需要认知和创意的工作里,或者说在需要更多才华的事情上,金钱奖励非但无效,还适得其反。预期工作完成后的奖励金额越高,成绩就越差。

  笔者认为,这说明了金钱在人类对平等的追求中扮演了某种重要到无法替代的角色。社会生活中需要大量的工作是事务性的,遵循常例的。喜爱模仿,厌恶创新,甚至在墨守陈规中才能感到安全舒适的人,可以通过金钱的弥补和慰藉,肯定自身的价值,得到他人的承认。而对经济平等的追求,恰恰破坏了金钱对人类平等所作的伟大贡献。换言之,人与人之间的财富差异是必不可少的。或者说,因为有着财富的差异,我们才没有要么对平等绝望,要么把平等变成一个笑话。

  需要强调的是,笔者的观点并不是说理想中的平等无法达到,所以需要退而求其次,追求相对的平等。笔者想要强调的恰恰是,完美的平等就是在各价值序列差异交织下的平衡。

  举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在古代社会的多数时候,富与贵分属两个能相对区分的价值差序,富未必贵,而贵未必富。如上所述,对个体来说,平等就是在各个价值序列中寻求到一个交叉点。假设其中一个价值序列被拉平,比如取消了贫富差异,那么其它的价值序列差异就会被引到台前,不平等就越加显著。更重要的是相比其它要素,现代社会条件下财富的流动性或者说相对可变性是很强的,连福布斯排行榜上的巨头企业多半都很难坚持五十年以上,更别说个人财富的变化。对于中国的社会环境来说,如果政治垄断程度放低,权力关系网不那么密集,追求财富给人们创造的机会也会更多,对平等所作的贡献也就越大。以商品经济和自由市场为特征的现代社会,为人类追求平等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作为较复杂高级的智能生物,追求平等绝不意味着要抹平一切差异,那种蚂蚁式的平等只会造就死气沉沉的社会。知识分子所能贡献的力量不在于试图消灭一个序列内部的不平等,而是开发完善其它序列,努力提供多元的价值坐标以取代左派价值谱系的病态和不道德。英国著名记者和作家切斯特顿(G.K.Chesterton)早就说过:“使我们毁灭的是对单个奇迹的渴望,而不是对众多奇迹的渴望。”(We are perishing for want of wonder,not for want of wonders)■

  作者为建筑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