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农业时代和它的童年
来源: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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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财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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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2-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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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倩仪|文
以农立国,中国是世界上较早发生农业的文明古国之一,农业是中国的根本。
当同时创立农业文明的其他文明古国消亡时,中国人仍然在发展着农业,修理着地球。无论经过多少次朝代更替,多少次重大的社会转型,多少次在东亚地区改变历史进程,散射它的影响力,中国没有改变过农业国家的性质。农业曾使中国富强,曾熔铸出包容能力特强的中国传统文化。然而每个国家都容易在它较繁荣的时代中停留以至停顿。中国在农业时代度过了五千年,把农业文明发挥、发展到极致。以精耕细作的水磨工夫,在道路旁、在山坡上,一寸一寸地开辟田地。直到较近百多年,中国惊觉它在农业时代中耽搁太久,要急起直追,赶上西方国家。在这百多年之中,又以较近二三十年才算踏上起飞之路。六十年代的香港仍然是田连阡陌,自七十年代起经济迅速发展,台湾在八十年代大步赶上,至于面积较大的中国大陆,变化较大的要数“文革”后的十多二十年。虽然今日农民仍占中国大陆人口的八成,但沿海地方一年数变,耕地面积迅速减少。种种事实告诉我们,较少中国部分地区,城市已不是零星的点状分布,而是连成一片,中国正在离开农业时代。将来纵还有农村,生活形态也会是工业化的,农业再不是中国生活的主流。在生存和富强的迫切要求下,这也是百多年来我们日夜追求的目标。在这离去的时刻,蓦然回首,是否毫无留恋?
“文革”后两三年,我以游人的身份,踏上刚开放的中国土地。那时苏杭都是小城风貌,北京在宁静中透着气派,西安土房子处处,泥路上,耳边响起马车夫鞭打马儿的声音。我对朋友说,中国很落后,但艰苦的生活中有一种乡土的美丽,朋友说,你自己住在楼房中,却要人住土房子供你欣赏。
八九十年代,我经常要回中国大陆工作,有幸目睹中国脱农入工商的变化过程。这是一种排山倒海、速度惊人的变化,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华东一个小镇海盐的十字“大街”上散步,感叹着小说《人生》的主人翁要由农村挤入小镇生活的困局。八十年代末,我在广东的乡镇中惊奇地发现高架立交桥。一座座青砖房子推倒,一个个果基鱼塘推平,田野中,高楼拔地而起,我知道七十年代以前的中国一去不返,中国人洒血洒泪所追求的,都在十多年中以经济之手无声地做到了。
然而,一种发展了五千年的文化,始终会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痕迹。历史总喜欢跟我们开玩笑,今日放弃的,将来我们或会缅怀甚至抢救。农业社会会不会是人类较后一代与自然为伍的生活方式?工业和商业社会是城市的,农业是乡村的。经过急剧现代化后,我们听到回归自然的呼声。人往往走完路之后,才回味路上的片段风光,而风光已经不再。若未走完即回首,是否可以减少所交的学费?
无论是耳闻自父母,还是自己去领略,我们这一辈正站在两个大时代交棒的历史大转折中,就好像目睹新石器时代进入青铜时代一样,我们亲见或亲闻历史的齿轮在动,我们这一代以后的人就只能基于文字去体会推测了。
于是我选择了中国的儿童生活——由近现代人写的自传中透露出的中国童年。这些人都自感经历着转变。不知是胡适鼓吹写自传,还是印刷术进步,又或转变实在太激动人心,近人留下的自传十分多,素材丰富。其次,这些自传传主都有由长于农村,到活于城市的过程。他们所反映的,除了个人成长之外,还是中国时代跳跃发展的缩影。透过这些素材,可以有血有肉地看这中国大时代的转变。当然,其中也有不足之处。写自传的多是知识分子,他们的生活经历可能较为接近,总的是男比女多,从文的比从武的多,小康以上的比赤贫的多。幸好,中国近代的革命事业,亦成就了一批本非知识分子的赤贫农民。他们从军从政,做了一番事业。他们的儿时经历一般只有穷苦二字,传主自感可写的不多,但亦算打破了知识分子垄断的局面。
另一种不足来自我自己,我从未在农村生活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城里人。对农业的一切,只是隔岸观火。当然,也可美其名为客观,但总掩不住未曾艰辛经历的美化倾向。犹幸我的长辈仍与农村有一点渊源,他们的价值观、他们对穷苦的逃避和物力的爱惜,既矛盾,又鲜活地在我的城市生命中加入一点点农村气味。虽然这点气味少得几乎无法探测,但已经使我比更小十岁以上的新一批城市人为“古老”,可以同时用古老和现代的眼光去看中国旧世界,怀着同情。
这本小书不是完整、面面俱到的童年生活纪录。材料以自传、回忆录为主。几年来所看的回忆类文章虽不下一百,但漏去的仍有很多。这里所写的,可说是在拾众位自传传主的余慧,得鱼或可忘筌,我自以为这些余慧蕴藏着宝藏,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同时这也不是一本学术书,请读者不要以学术书的眼光去看。为了保留原文的味道,我时常整段抄引。有时夹引夹述,为求读起来连贯畅快,往往不按引文格式要求。
断续以工余时间写了五六年,自知缺失很多,往往有放弃的念头。偶然读鲁迅在《我们是怎样教育儿童的?》一文的话:“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被熏陶过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下。”不啻醍醐灌顶。勉力支撑,只希望这浅陋的小书能梳理一些材料,提供一点闲暇翻读的文字。
至于本文题目告别二字,虽我说早已想好,但《告别革命》一书出版在前,纵使自我解嘲,称为英雄所见,总不免袭用之嫌。然而,这两个字如此贴切中国的转变,我还是不顾一切用上了。
作者为香港商务印书馆前总编辑,现从事自由写作、旅游考察及举办阅读活动。本文是《再见童年》一书的自序。
张倩仪,《再见童年》,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