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难的伤疤:一个矿工村的生存样本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沈颖 作者: 日期:2012-02-03 点击次数:170

王多权每天要躺着工作10个小时。一双鞋垫要花上10天才能完成,而刺绣整幅作品耗费的时间则更长。2008年汶川地震,王多权捐出了十双鞋垫。青海玉树地震,王多权给平利县委写信,要求组织义卖,但未获回复。他希望有人买他的鞋垫。 (曹宗文山姆哥/图)

这里是矿难的另一个现场:矿工输出的源头。

在陕西省安康市平利县八仙镇,较高峰的时候,每年有数以千计的壮年男性到山西当矿工。过去的20年里,频发的矿难,让这里成为了国家能源链条上,较疼痛的一环。

没放鞭炮的家庭

在贫困的驱使下,往日熟练的农民成为笨拙的矿工。他们没有太多安全知识,且只能寄身无证或者条件差的小煤窑。

镇上烟花的声音循着溪水进到深山。过年的热闹,让王多权觉得悲伤。

在这豹溪沟尽头的房子里,家具都已经破旧了,搭着布帘的21吋电视机是唯一的大件电器。瘦小的王多权躺在床上,眼窝深陷,屋内漂浮的灰尘顺着光线落到他的头发上。

雪从腊月底开始,已经下了一个多星期。正是一年较冷的时候。煤块在床边的炉子悄悄燃烧,但热量似乎被寒冷吞噬尽了。36岁的王多权已经躺了16年了。16年前发生在山西煤矿的事故,砸断了他肩胛下的脊椎,并将他的人生死死地定格在山间的家中——王多权自腰部以下瘫痪,大小便失禁。

王多权的家乡陕西省平利县八仙镇,地处高寒山区,土地贫瘠,是中国较贫困的地区之一。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外出务工的浪潮席卷了山乡,男人们抛妻别子去往外乡谋生。务工收入逐渐成为当地经济的支柱。

在20世纪90年代初,经济发展催生出能源开发的热潮。一大批安全生产不合格的矿井和黑煤窑在山西出现,并需要大量劳动力。淘到第一桶金的山乡村民回到家乡,将山西描述成为一个遍地都是“乌金”的地方。

越来越多的八仙镇男人在贫困的驱使下,走进了矿井。这些新矿工多数没有太多安全知识,他们并没有机会进入国有矿井,只能寄身无证或者条件差的小煤窑。

“当初去山西挖煤,就是为了赚够结婚的钱。”王多权说。1996年春节后,20岁的王多权放弃了在家中烧木炭的营生,和亲友一起到山西省汾西县一处私人煤矿做矿工。八仙镇的矿工多数是王多权这样的中小学毕业生。父母放心王多权外出是因为煤矿的承包者就是他的表哥。

王多权需要将几百斤的煤车拉到指定的位置,上班十二个小时内他可以拉30车。每车的工资是8毛多,这样他每天就可以挣到二十块钱。每次上完班都黑得“只看得见一排牙齿”,很多人累得衣服也不脱就躺倒睡下了,王多权则每天都坚持洗澡,衣服也是洗得干干净净。

“8月16日中午两点多,”王多权清楚地记得16年前的那一刻,“半吨煤啊,突然塌下来压在我身上,当时并没有昏过去,我摸了摸腿,已经毫无知觉了。”后来到医院他才知道,煤块砸断了他的脊椎。

八仙镇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壮年男性到山西做矿工,这里的小孩子在很小时就已经明白冒顶、透水、瓦斯爆炸的含义,矿难将两个相距千里的地方牢牢地纠缠在一起。在八仙镇乌药山村一组,数十人的廖家湾院子近年已有四人在矿井中死去。小伙子春节后活蹦乱跳地出去,回到家乡的往往就只有他们的骨灰盒,到山西做矿工被称为“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过去的16年里,是父母支付着王多权维生的粮食和药品。因为是亲属,王多权获得了表哥付给的两万元赔偿,煤矿的承包者表哥当时也没有什么钱。

中国矿业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陈红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中国煤矿事故死亡人数,占全世界煤矿死亡总人数的70%左右。”王多权是“70%”这个数字之外的“幸运者”。

事故后,未婚妻到医院看过王多权后,便不再应承结婚的事情,计划中的婚事泡汤了。之后,未婚妻转而嫁给了王多权的弟弟。为了照顾王多权,家中经济一直很紧张,在为王家诞下一名女婴后,弟媳还是离开了豹溪沟远走嫁人了。

春节前两个月,父亲忽然去世了。父亲死前忙于修建一口水池,一直在几公里外的沟口背石头、水泥,日夜赶工。他想用池里的水熬制麻糖去集镇上卖。水池刚做好,父亲就大口吐血,等到家人发现倒在地上的父亲,他已经没有气息了。

年关时节的大雪,将王多权家的房屋和荒山连为一体,清冷灰暗。邻居多数都已经搬出山坳,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阳光透过窗户将屋里照亮,化雪的水从屋檐滴进水窝,听着声音王多权可以感到一丝生机。

王多权家已经很久没有放过鞭炮了,自从他出事之后,这个家庭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有人说,陕南农村过年不放鞭炮的人家十有七八是在煤矿里出过事儿的,因为悲伤和贫穷。在豹溪沟的几十户人家里,就有十几人死于山西的煤矿。山沟里静悄悄的。

父母给儿子把棺材都备好了

据不完全统计,仅该镇豹溪沟、石水沟、仁溪沟,死于矿难者就超40人。

没有人统计过在过去的20年里,八仙镇有多少人把性命或者肢体留在了遥远北方的煤矿上。南方周末记者走访了解到,仅该镇豹溪沟、石水沟、仁溪沟,死于矿难的就超40人,这些壮年人的坟茔,散落在山间的杂草后面。

在一次几乎和王多权一样的事故中,八仙镇百好河村的高章平自腹部以下瘫痪,他与王多权是同年。1993年,考上县中却无钱就读的高章平到山西挣学费,在矿井中被砸断脊梁回到家乡。

“当时想能挣着钱了,就回家继续读书。”高章平很后悔自己当时去山西的决定,造成自己一辈子的困厄。当时,涉世未深的他并不知道身上的伤意味着什么,在被矿老板包车送回家后,他下半身开始萎缩。

八仙镇石水沟村的伍海曾是当地风云一时的“矿老板”,他从汾西县林业局承包了一口矿井,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的矿井里进驻了上百名老家的矿工,他自己也聚集起数十万元的资产。在矿工们的回忆中,伍海曾是一个慷慨的“老板”,有人死伤,他给付赔偿从不小气。在赔偿标准还是十多万元的2000年,他曾对一名受伤瘫痪的矿工一次性赔偿30万元。

2008年初,一次下矿巡查时,伍海和其姐夫双双因瓦斯中毒死亡。仅有三十一岁的“老板”,留下年逾六旬的父母孤苦地照看他刚刚出生不久的龙凤胎儿女。

众多的家庭因为远在山西煤矿的事故分崩离析,他们在失去丈夫、父亲和儿子后,女人们为生活所迫改嫁,而老人和小孩则面临绝境。

“在中国,似乎从来都是较穷的、层次较低的人去干煤矿、做采煤工,贫穷是中国煤炭生产事故层出不穷的较主要根源之一。”兖矿集团副总工程师王振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资料显示,我国煤矿井下采掘一线80%以上为农民工。这些农民工大都来自八仙镇这样的中西部贫困地区。

缺乏有效救治和康复训练,让高章平和王多权几乎处于濒死的境地。王多权在治疗期间因营养匮乏导致肠胃并发症,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进食,一度昏迷。当时,父母已经替王多权准备好了棺材,直到医生帮他调理好肠胃,才逐渐缓过来。

高章平的读书梦也彻底碎了。住在山崂上的他曾长期被褥疮困扰,伤口鲜血淋漓长达数寸,腐烂至股骨,令他痛不欲生。山上无法使用轮椅,自背部断裂的脊椎也使得他无法坐立起来。

“屁股上没有肉,坚硬的骨头常常把屁股上的肉皮磨破。”为了能坐上轮椅行动,高章平特地买了藤椅锻炼自己坐立。由于下身只剩皮包骨,虽然无法察觉疼痛,但腐烂却会一直蔓延。

2004年,已经可以坐立的高章平辞别了母亲,从山崂上搬到百好河村委会附近,他花了一千块钱在平坦的村委会附近盖起了一间小屋。虽然,自己花光了仅剩的积蓄,高章平还是愿意将自己能搬家的功劳记在村支书的头上。

村里为他批了地基,还给了他一小块土地,民政部门也每个月发给他250元“五保金”。“幸亏有田支书,我才能勉强过下去。”高章平觉得,多亏村官的帮忙,他才有了指望。

2012年1月22日是除夕,漫山遍野的鞭炮声使高章平想起了还在山崂上的母亲。此前几年,年逾七十的母亲还可以从山崂上走下来和自己团圆,今年却一直没有等来母亲的身影。老母亲身体衰微,已经下不了山了。

“母亲都没来,哪像过年呢?”在这个较为重要的节日里,高章平甚至吃得比平时更差一些。一想到年迈的老母亲一个人在山上孤苦伶仃,高章平就沮丧起来。

王多权家里的团圆饭吃得沉沉闷闷,去年还坐在主位上的父亲,而今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