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燕榭读书丛札

来源:东方早报 作者: 日期:2012-02-05 点击次数:170

黄 裳

建文逊国之际月表

明初自燕王“靖难”夺权以来,建文帝焚死或出走之谜一直成为永乐帝朱棣心中重重心事,终身不辍。一方面以极残酷的手段处置效忠建文诸臣及其家属;另一面又派遣得力人员做全国性的搜索,秘密进行,企图得到建文的下落。可见建文未死,远走他方的传说,在当时是一种口耳相传的敏感话题,连皇帝也知道。可怕的是全国老百姓的同情都在建文方面,这就使朱棣睡不能安。这样,建文逊国也成为朱明一代人们议论研究的话题,随之产生了种种著作。这本《月表》记得原不只一种,都是涉及建文下落问题的,是崇祯中嘉善钱氏所刻,几经离乱,现在只剩卷下一册了。

这书的刻法也颇别致,作者当是刘廷銮。版面上下分三格,上格是永乐纪年,中间是大政摘记,下面则是建文事记。起“永乐元年癸未,讫正统五年庚申冬十月”。所记建文踪迹颇详,以“师”称,当是祝发以后事。宣德四年九月有“师复蓄发”记事可证。有从者,有“师祭从亡诸臣于庵”(宣德元年八月)。游行经历有云南(永乐二年正月有“师离云南”纪事)、襄阳、贵池、宣城、杭州西湖、天台雁荡等处,直至粤西。正统五年“师春秋六十有四”,正统五年“师至南京”“寓大兴隆寺”,时朱棣已崩于洪熙元年五月辛巳矣。

此书中栏所著,颇有可记者。

“以北平为北京”。(永乐元年二月)

“设北京国子监”。(永乐元年二月)

“欲锢僧录溥洽,时有言建文皇帝匿于洽所者,已而左迁其官。”(永乐四年四月)

“建北京宫殿”。(永乐四年闰七月)

“户部人材高文雅言时政,首举建文事,无所忌讳。”(永乐四年十一月)

“取白沟阵亡军士之骸,以头骨规成数珠,赐内官念佛;法制囟骨之深者为碗,盛水以供浮屠。”(永乐五年二月)

“太子少师姚广孝等进‘重修文献大成’书,赐名‘永乐大典’。”(永乐五年十一月)

“遣中官郑和领兵航海,通西南夷。封海神宋灵惠夫人林氏为护国佐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永乐七年正月)

“作寿陵于昌平”。(永乐七年五月)

“诏法司解建文诸死事臣禁令。”(永乐十一年正月)

“教坊司故齐泰、铁铉之女,以终不受辱事闻,赦适仕人。”(永乐十一年正月)

“解缙死于锦衣狱。徙其家辽东。”( 永乐十三年正月)

“吕震请贺大岩山呼万岁,不许。”(永乐十三年三月)

“《五经四书性理大全书》成。”(永乐十三年九月)

“寿陵成。进封王通成山侯。”(仝上)

“复诏群臣议营建北京。”(永乐十四年十一月)

“重修太祖高皇帝实录成。革除四年中,史臣称建文皇帝荒淫佞佛,方孝孺临难叩头祈哀。”(永乐十六年四月)

“山东都指挥卫青击破妖贼唐赛儿,遁。”(永乐十八年三月)

“诏大索妖妇唐赛儿。”(仝上)

“改京师为南京,称行在所为京师。”(永乐十八年十一月)

“胡溁自均襄还朝,驰至宣府,夜谒上。上闻溁至,披衣起,召入赐坐。溁奏,建文君踪迹不足虑,上悦。”(永乐二十年三月)

“秋七月辛卯上崩于榆木川。”(永乐二十二年)

“谕礼部:凡建文诸臣家族发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鞍辔局、功臣家为奴婢、习女、配象奴,今有存者,悉赦为民,给还田土。次日并放邓散骑家妇人三口。”(永乐二十二年十一月)

“葬长陵。”(仝上)

《月表》的作者自有他的心思,我的摘抄也有我的用意。鲁迅先生对明成祖朱棣深恶痛绝,其处置建文诸臣的手段凶残无比,远离人道之外。“罪臣”的妇女亲属都送“教坊司”,人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在朱棣死后,继位者清理他留下的滥摊子,发现除习知的教坊司外,还有“浣衣局”、“锦衣卫”等设施,凡发放在这些地方的建文诸臣家族妇女,一律放免。这是传统新皇帝登基后必有的“大赦”,也顺便清理遗留下来的政治恶行残迹。尤使人惊异的是,齐泰、铁铉之女,已发往教坊司的,因“终不受辱”,终得赦免,嫁给仕人了。这桩公案,鲁迅是做过考证的,不料结局却是喜剧性的。看来这条记载不像是伪造,《月表》作者没有为永乐涂脂抹粉的动机和必要。

细想封建时代为妇女留下的出路约有两条。一是封建道德“忠孝节义”的“节”,还有就是坚持封建教条而拼死斗争所维护的“节”,如齐、铁二女所做的是。人们在乡野经常遇到的贞节牌坊,地方志里必有的烈女传,大量幸存的文集中节母烈女志状,更多的笔记小说,所着重表扬的多是第一类,也即封建统治者所希冀的循规守矩的妇女,难得的是小说《三遂平妖传》里所写的唐赛儿,也正是朱棣眼中的“妖贼”、“妖妇”。

事过二十年,朱棣心中仍放不下建文的阴影。他深夜接见密派特使,得知建文踪迹而安心;屡屡重修太祖实录,必使天衣无缝而后已。从此事可以推知世所推重的《明实录》的“诚信度”到底如何。

明成祖朱棣作为一位以夺权手段取得与父亲朱元璋同等地位的“开国皇帝”,除了如许“恶德”之外,他的治政、治军……的表现如何?可以说他是一位有远大眼光、非凡魄力、从不游疑、明察善断、非常勤奋的统治者、政治家。

永乐元年,他就选定北京为首都;重视教育而设北京国子监;永乐四年开始建北京宫殿,即是今天的“故宫”。永乐五年决定修撰《永乐大典》;七年派郑和领兵航海,通西南夷;封海神,是为后来东亚沿海各地广祀海神之始;十三年不许呼“万岁”,同年寿陵成,是为“十三陵”中第一陵;十八年改京师为南京,称“行在所”为京师。晚年多在战争环境中,事繁不记,直至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崩于军中。可谓终身未离鞍马,其品性、事功,颇似清雍正帝。

这册残本《月表》可作明人所撰“革除”遗事的简洁读本。有旧人批校。论程济云,“从师数十年,每遇险,济辄以术脱去。乃逍遥于物外。老送归阙,还葬西山。是心之较忠、虑之较远、所全较大也。”程济是明清易代之际名剧作家李玉撰传奇《千忠戮》中与建文同为主要角色的人物。李玉是遗民,撰此剧以抒亡国之痛,是可以理解的。此剧以有名的散折在清代一直传唱不衰,直至清末、民国,其中单折《草诏》、《惨睹》(即《八阳》)成为较受欢迎的昆曲折子戏。较著名的演员是“皇第二子”(印文)袁寒云,和故清宗室“红豆馆主”。他们演唱时往往情感激动,声泪俱下,何以能取得如此效果,所谓感怀身世,“伤心人别有怀抱”,应是合理的解释。文艺作品,虽然产生于千百年前,其名作并不成为僵死的枯骨,它依旧有激动人心的强大力量,只要眼前的光景、事物,能触动人们感应的神经,就会产生不可思议作用。文学的力量就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

二○一一·十·二十九·

禅悦内外合集

山阴估人得祁氏密园藏书数十册,展转归余。承■手稿有《易测》《老子全钞》凡二种,皆手迹也。《澹生堂诗文钞》八卷四册,骏佳重订本也。《守城全书》十八卷,彪佳手稿真迹。此《禅悦合集》却只存首二卷,骏佳所著,却非手稿,前有辛亥祁熊佳序一番,时康熙十年也。可证全书钞成时日。余旧藏傅以礼藏《澹生堂别集》,节子跋言拟辑刻《山阴祁氏家集》,曾辑得《忠惠公集》十卷(彪佳旧谥“忠敏”,“忠惠”为清谥);《锦囊集》一卷,彪佳室商景兰撰;《未焚集》一卷,彪佳女德琼撰;《紫芝轩逸稿》一卷,彪佳子班孙撰,以无力未刻,其辑本不知流落何许矣。又忠敏致同时人手札,皆钞录副本成册,今存者尚数十册,当亦收之。壬辰闰五月十二日灯下坐而跋,黄裳命小燕书。

余后又见《楞严旁训》稿本二册,亦出自寓山者,有骏佳手跋。朱墨杂下,用力甚劬。欲刊而无资,遂未寿之梨枣也。不欲得之,辄附记数语于此。壬辰七月廿七日,小燕。(此跋朱笔,与前跋俱见卷尾)

此余初见山阴祁氏书时所得,残存一二两卷。不以残本而弃之,意欲估人尽救此故书于水火也。后果得它种甚富,亦未能尽得。二十馀年前祁氏劫馀物为北京图书馆扫数取去,其残零则归之浙江图书馆。余先后皆见草目,似曾见此合集之另三册,未暇记录,不知在北抑在南也。此册久掠不归,已淡忘之矣。今忽还来,真出意外。遂记数语卷耑。季超所与往还,多清初逃禅之名僧,暇当读之并稽故事。甲子五月廿三日,黄裳。

首叶数行,骏佳手书。证以淡生堂它种季超手题可知。此殆付刻前版样,然终未刻也。又记。(以上二跋在目录后)

禅悦内外合集十卷,存卷一之二。钞稿本。山阴祁骏佳季超甫著、弟祁豸佳止祥甫、祁熊佳文载甫仝订。白口,单边。九行,二十二字。首有“辛亥夏五朔日弟熊佳敬撰并书”序。次目录。前有骏佳手书版样一叶。祁氏遭难破家后情状,记者缺然,仅过梅市旧址所作诗文小记,寥寥数首而已。中以钱唐赵氏所记为详,感情深挚,能移人情。欲求少详记乱后情状者甚少。只此书卷首熊佳小楷手书序文一首,得见大致。四十馀年兄弟患难相依,略见此序,可作山阴祁氏家难后史观,因著之于此。

余年十七八,追随季兄于曲水社,作文谈道,所交皆一时名士。二十四五,随季兄读书于化鹿山;仝究性命之旨。此时季兄直入宗乘之奥而余则步趋程朱,读书暇辄焚香冥坐蒲团,时或上下古今,不敢苟为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