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典婉:从家国历史看台湾族群融合

来源:财新网 | 作者:财新网 | 日期:2012-02-03 点击次数:326

  【财新网】(记者 刘芳)太平轮于1948年7月15日启航,投入上海与基隆间,到1949年1月27日较后一班,共计行驶35个航班。1949年1月27日,当年除夕的前一天,超载的太平轮在行驶途中与货船建元轮相撞。建元轮五分钟后灭顶,太平轮随即下沉。根据后来官方报纸的生还者名单,上千名乘客中只有36人侥幸逃生。这起中国近百年来较大海难,当年被舆论冠以“东方泰坦尼克号”之名,但却为后人逐渐遗忘。

  张典婉与太平轮的邂逅并非偶然。自年幼起,她便常常听养母讲述乘太平轮从上海到台湾的经历,也听说那之后一个月较后一班太平轮沉没的故事。2000年养母去世后,张典婉在遗物中发现养母当年带到台湾的家当:几根金条、一张上海地契、一个记满电话号码的小本子。所有号码都已无法拨打。那时她突然意识到太平轮之于养母一生的意义,也暗暗决心要搜寻这段历史,讲述那一代人的流亡与悲恸。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逐渐意识到:“台湾真正的族群融合是在1949……在族群融合的过程中,较精彩的不在于政治的部分,不在于蒋介石的政策,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往来接触。”以族群问题操纵政治是荒谬的,好在今日台湾已经逐渐走出了族群政治的阴影。

以小人物的生命书写历史

族群融合过程中的生命故事,有着乡愁、别离与思念

  财新:你何时意识到大历史中的个人命运更值得关注?你觉得今天我们要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些个人经历与记忆?

  张典婉:我想换一个角度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在台湾是女性作家掀起了追忆历史的风潮,从齐邦媛、龙应台到我。因为男性作家往往从家国命运的角度去写历史,而女性作家更关注历史脉络下小人物的故事。正是那些小人物的故事,才更能体现对生命写史的诠释。

  财新:根据你的探访,当时除了军人及其家眷,其他人为什么要去台湾?对于到台湾之后的状况有什么期待?对未来是怎么打算的?

  张典婉:其实大部分人以为像抗战一样,几年后就可以回家,所以,有些人心情是无法调适,有些人则是年轻,抱着对台湾的好奇,觉得南方的岛屿足以冒险,希望在台湾落地生根开创另一荣景,而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待就是60多年过去了。

  财新:我觉得你的工作特别难的地方在于,你要老人们重新回忆这些伤心往事,重新面对沉重的命运。你会不会因此觉得身上有特别大的责任?

  张典婉:我会尽量忘掉,就当是他们的晚辈陪伴。我只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只是一个工具,帮他们讲这个故事而已。

  其实这是蛮好玩的过程。采访之后,这些联系不会中断,你就变成他们的晚辈和朋友,老太太老先生会打电话给你,跟你说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有一位我书里也写到的老先生,叫孙十八,已经快80岁了,一辈子没结婚。有一次跟我讲他的爱情,非常精彩,有两个女人同时为他自杀,后来都被救起,一个到了香港当小姨太,另外一个现在台北六条通做妈妈桑。有一天我们在吃饭时,突然他说,“你要不要看那个在台北的女人?”我说好,于是半夜十二点,他带我去看那个曾经为他自杀的女人。她真是风韵犹存,叫“蔷薇”。我以后会写这个故事,“孙十八的蔷薇”。

  财新:太平轮的故事之后,你下一步想做什么?

  张典婉:我打算写一本《寻人启事,我的爱》。其实此前我的专长是台湾客家女性研究与客家议题,这是我关注多年的焦点,在台湾做了一二十年。1949年的历史并不在我研究范围之内,我是因为做了《太平轮1949》之后,接触大量的史料,对这段历史越来越有兴趣,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机缘。

  在做这本书的时候,我们常常要找太平轮死亡名单、生还者名单,等等。拿这些名字在网络及旧报纸里扫一遍,尽量找一些线索,但是收获很小。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就发现,在1949年到1952、1953年左右,报纸上有很多寻人启事,字字血泪。

  比如有一则讲:“某某吾夫,我已于民国三十八年几月几日辗转从青岛到台湾,父亲不堪旅途劳累病殁,我现在带着大宝、二宝、三宝,生活困顿,他人时来相欺。目前定居花莲某某路某某号……现已见报,阅后速来相认,否则,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哇,其实是一个极好的短篇,充满了流离、孤独、爱情和战争的混合。

  财新:这本书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你们会去寻访寻人启事里出现的人吗?

  张典婉:做这个事情是受到我的一位长辈、台湾老兵姜思章先生的启发。他现在已经退休了,但是,当年从舟山群岛被抓来参军的时候只有十三四岁。下学途中两点钟,被国民党抓了,送上军舰就到了基隆。他父亲当年托人在台湾的《中央日报》找,登广告“寻儿姜文标”。他的本名叫姜文标。但他一直没有看到这条广告。后来,他就自己每天带了面包和水去图书馆,一个一个找寻人启事,终于让他找到这一则,他好兴奋!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就给我看他当时找到的一堆寻人启事,太精彩了。

  目前,我们翻旧报纸,已经找出将近300则比较能看得出故事原型的寻人启事,而且做了分类,父母找子女、子女找父母、夫妻互相寻找、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等等。然后,我们要照着原型去找,并且因为文本里面有地址、有部队、有同乡会之类,顺便就可以把1949的迁徙过程按照这些地标一路梳理下来。这个人为什么会迁徙,为什么从山东青岛到花莲,他一定有他的故事。1949年那么多人从哪里上岸,海军从哪里过来,东北的海军、海南的海军各自是怎么撤退的,他们都到了哪里……

  财新:虽然寻人启事是一个小切口,但是,你想讲的是一个如此庞大的移民历史。

  张典婉:对。我觉得台湾真正的族群融合是在1949年。那一年,国民党领着近200万人到了台湾,军队有60万人,其他100多万人是军眷,是普通老百姓,不见得都是有钱人或军人。那他们后来在哪里?除了你们知道的眷村之外,他们在哪里生根?其实他们就是沿着台湾的地理,依照他们的关系,在各处定居下来。

  我以前跟原住民、客家族群都比较熟悉。现在看到,其实在族群融合的过程中,较精彩的不在于政治的部分,不在于蒋介石的政策,而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往来接触。在台湾的城市农村海边发生了什么样的融合与化学变化。在各种方言与生活习惯上出现了什么影响,这也就是日后各自组成的生命故事,有着乡愁、别离与思念。

不应以族群问题操纵政治

民主的过程里,没有人像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财新:这次台湾大选,由于蔡英文的客家身份,客家的未来也成为公众议题。

  张典婉:台湾公共广播电视集团旗下的客家电视台请我在开票那天参与点评蔡英文与马英九,五点开始讲,讲到八点开完票。我大致从客家票、族群的牵制谈起,就是说每次党派都拿客家来做议题,其实就是比拼谁对客家好,讨论客家的未来在哪里。

  台湾每到选举,族群就成为操纵的手法,血统论与基本教义派全数出笼。马英九是湖南人,但是,几年前他在祖谱追查中发现,他与苗栗的马家村同属一宗。从此,马家村年年祭祖就有马英九的身影。在过去选举中甚而看到李登辉、陈水扁也都是客家人了。老实说,这些政治人物中,宋楚瑜讲客语是较流利的,他还有客家媳妇。因为选举大家都来学客语了,也不错,呵呵。

  但是,我个人觉得客家真的不应该被当做一个议题来操作,这是我很讨厌的。每到这时候,每一个人都会站出来贴标签,说自己是客家人。我觉得,任何一个地方的族群都不应该被操纵。可是,在世界各地,族群都常常被操作成战争的议题,这是很让人难过的。所以,客家也不应该被高举成一个客家大旗,不该成为分裂族群议题。

  财新:不过,很难避免在选举这种短线操作中被拿来做明确的宣传口号。

  张典婉:对啊,大家都贴着标签自称是客家人,插着客家大旗,比如有些大佬拥有更多的机会替客家做事,发挥更大功能,却只守住客家传统,没有遵循客家文化本质,打造客家的前景。这也是年轻人这么唾弃客家大佬们的原因,不是在于他的党派,而是这群所谓的大佬拿了资源之后,其实没有把资源放出来给大家,而是去巩固他大佬的身份。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两党都有这样的客家大佬。

  这种操作方式曾经有它的社会功能,又如国民党在妇女与公教人员两个大群体的选票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很重要的稳定作用,也号称“铁票”,但是,它没有与时俱进掌握时代脉落,就逐次改变。而民进党的沙文与基本教义派又让人非常痛恨。选民也恨透了政党的互斗口水战。

  财新:你在书中提到,2004年你们拍《寻找太平轮》纪录片,由于这个项目是民进党人士提议并牵头与凤凰卫视合作的,因此不少受访者质疑为什么你们民进党要去拍外省人的东西,或者外省人为什么要让民进党拍。

  张典婉:对,我特别要讲一下,拍这个片子其实也是因为当时外省和本省人对立得很厉害,尤其民进党有一堆人在说,外省人滚回去。这对我们来讲是无法忍受的。刚好凤凰卫视有这样的计划,我们这个工作小组就觉得要有这样跨地区的媒介,让大家看到外省人怎么到台湾的故事,要有这样一个平衡来弥补两岸之间的断裂。所有参与制片工作的同仁都没有参与任何政党。

  阿扁选举的时候撕裂了台湾,大家都痛恨死了,为什么一定要讲台语